今日香港，說到姜濤一名，相信十有九人都認識，但說到姜夔，恐怕十人有九人都會茫然。這也難怪，下里巴人，和者自然千萬，就如有井水處，唱的多是柳詞，蘇軾卻最看不起柳永。
年前，我曾有戲作：「誰個姓姜最有名。萬人爭聽拍濤聲。可憐白石沉江側。廿四橋邊月也驚。」是為姜夔抱不平的。不意去年中，胡國賢校長傳來消息，說編就《揚州慢》一劇，九月底上演，並邀觀看。在此滾滾濤聲之際，竟然夔樂（夔為舜時樂官，夔樂，借指雅樂。此處為雙關語）高奏，得聽陽春白雪，所以欣然應約恭賞。
胡國賢校長以往已編撰多齣粵劇，如《孔子之周遊列國》、《桃谿雪》等，是次可謂駕輕就熟。而以文學的人物入劇，早已有李白、白居易、蘇軾、陸游等諸家，姜夔為主角的，前此似未曾有。胡校長無所依傍，獨開新路（《孔子》一劇亦如是），可見其開創之膽識。
歷史文獻中，記載姜夔生平的資料似乎不多，如以之編入劇曲，在下筆取材時，便有所局限；不過，卻反而有更多空間可發揮想像，而小說戲劇之類文學，就多在真實與虛構之間。
英國歷史學者卡萊爾（Thomas Carlyle, 1795-1881）有幾句很妙的名言：「歷史，只有人名是真的；小說，只有人名是假的。」這可能是西方人的牢騷話，在中國，《三國志》是正史，《三國演義》是小說，兩者中的人物姓名相同，而其中的真假，讀者應可辨別。戲曲之《漢宮秋》、《梧桐雨》、《趙氏孤兒》、《帝女花》等，莫不如是。
胡校長的摯友譚福基先生，生前有《蝴蝶一生花裏――八百年前姜夔情詞探隱》一書，胡校長取材於此，「當然，情節、人物增刪虛實之調整，在所難免。」（胡校長語）這固是小說戲劇應有之義，《揚州慢》一劇，便由此誕生。
胡校長曾為「文藝青年」，近年更雅好古典詩詞，不久前出版《倚晚晴樓詩稿》，內有一首言其由新詩轉寫粵劇，其中兩句云：「現代詩風仍納舊，初編粵劇務推陳」。胡校長即以其文學修養，鎔裁今古，所編諸劇，歌詞皆純雅而清新，真能夠做到「古典為貌，現代為神」（胡校長語），即如此劇，化用騷雅的姜詞，而為清暢的曲語，其中幾處：
姜夔［揚州二流］竹西處，遊子解鞍愁日暝，過春風，十里薺麥青，小駐初程，清角吹，在空城，歷劫山河，望有英雄匡正。
姜夔［接唱花下句］堪嘆赤欄深處，剩此薄命紅梅∞
梅娘［接唱］怕看清苦數峰，商略黃昏陣雨。
小紅［小桃紅］暗—香—傲—雪—飄，
眾歌婢（邊舞邊唱介）［接唱］冷枝傲雪搖。
小紅（邊舞邊唱介）［接唱］舊時月色，幾番慰寂寥，自抱孤芳獨幽照。（走近桌旁，向姜夔嫣然一笑，後退續舞介）
姜夔（似見梅娘，愣然並狐疑介）
眾歌婢（邊舞邊唱介）［接唱］人漸老，春風詞未了。
小紅（邊舞邊唱介）［接唱］江國浮泛，贈君寄路遙，綠鬢青衫共宿鳥。
姜夔善把杜牧詩句融入〈揚州慢〉詞中，胡校長亦善把白石詞句（以上數段，出姜詞〈揚州慢〉、〈點絳唇〉、〈暗香〉、〈疏影〉）融入曲中，故此歌詞優雅，不涉俗氣。
至於劇情之增刪，虛實之調整，我覺得最引人遐想，而又最有意義的，是將〈揚州慢〉之曲調一分為二，說此曲南宋初韓世忠將軍進屯揚州時，夫人梁紅玉哀其殘破而作。後來姜夔得其曲之上片殘調，再續下片，並填入新詞，而成全調。
胡校長自言此劇有兩大主線：一是家國之恨，一是兒女之情。劇中一段歌詞：
姜夔［白］其實，四十多年前，韓世忠將軍苦守揚州，力抗金人；夫人梁紅玉忍見此城殘破，因而作了一曲《揚州慢》，以寄哀思；其後岳元帥也曾於獄中彈奏。姜夔有幸自韓府後人習得此曲，獨惜只餘上片殘調，缺略不全。
梅娘［白］敢問公子，何以習得此曲？
姜夔［白］此曲乃是韓府後人教習，可惜只餘上片，不無遺憾！唉，梅娘呀！(離坐介)［春江花月夜］舊樂寄哀情，憶昔奮戰苦傷病，維揚歷劫，全賴有此曲慰心靈。嘆萬里江山怕重認，未得勇夫挽危城，賸譜殘詞孰再聽，空悲國土沾血腥。［浪白］只餘殘調，寧不可惜！
按〈揚州慢〉之小序，是說姜夔於淳熙丙申至日，過維揚，四顧蕭條，感慨今昔，因而「自度此曲」。今劇情改為此曲原為梁紅玉所作，因殘缺而為姜修訂續補，並配以新詞。這便引起我的遐想：就是主線中「家國之恨」，借「半片曲調」來表達。半片曲調，喻北宋淪亡，南宋偏安，當日韓世忠梁紅玉在黃天盪擊敗金兵，奠定南宋偏安江左一百五十年的基業，但「可惜只餘上片」，是隱喻南宋只得半壁江山也。〈揚州慢〉曲調之上片既為梁紅玉所作，而韓、梁又為抗金名將，梅娘之勉姜夔續作下片，是冀其效韓、梁擊敵復國。劇中一段歌詞，即有此意：
姜夔［接唱連環扣］唉，河山河山那堪沉淪被胡兒強佔，霧擁馬難前。為民為國此心堅。望能仗劍中原，靖烽煙。
梅娘［白］好呀！［滾花］尚望你速返湖州，免卻琴娘佢掛念。此後更要修文習武，效那祖逖揚鞭∞
姜夔［白］知道了！［接唱］願隨稼軒不再賞杜郎，發憤仕途，當自勉。
最有意義者，是上片成於梁紅玉之一位女性，而下片亦間接成於另一位女性梅娘，這不禁想起南音〈客途秋恨〉中兩句：
「你係女流也曉興亡恨，不枉梅花為骨雪為心」，家國之恨，不離兒女之情。不過，稍為哀感的，是劇中末段：
姜夔（豁然介）［白］姜夔明白了！［接唱］揚州慢成憑一夢，寫盡人間愛恨綿∞（拉腔收）
續成揚州慢全調，原來只「憑一夢」，即是重整金甌，唯在夢中可見而已。固然，歷史中的南宋，不能復國，最終是亡於另一外族蒙古。
以上是我的一些「遐想」，未必胡校長之意。清代詞評家譚獻《復堂詞話》有云：「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故未必胡校長之意，想亦無妨也。
撰文：莫雲漢教授
《揚州慢》蕭琴：夫君一去我心死， 矢志空閨盼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