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小」到「大」
看宣傳海報,不言而喻,這次演出由龍劍笙擔頭牌,想必不少觀眾也由之號召而來。龍劍笙是大老倌,可是,何以言大?
以小見大。
舉例說,在〈遊園〉中,龍劍笙飾的柳夢梅故意挑逗杜麗娘,目光流盼之餘,還不時施以「偷瞄」:先「瞄」一眼她的水袖,遲疑半晌,才「偷偷把翠袖牽」;再「瞄」一眼芙蓉粉臉,才告知「花間路有相思店」,隨即欲牽之入柳底花間……演一個急色的書生不難,因為原劇曲詞,本能徹頭徹尾地反映其「急」。龍劍笙妙在,在「急」之中,藉其關目,顯示他在暗中觀察女方反應,逐步試探,這就把柳夢梅與「餓虎擒羊」般的孟浪之徒區別開來,也在那份一見鍾情中,加添了幾分青澀。
又例如,在〈幽媾〉中,演至「玩真」一節,龍劍笙執起畫軸,先展開三分二,看看畫中人,現個詫異表情,再忙忙把畫軸全展開。這動作一氣呵成,細緻地將柳梅夢又驚喜又疑惑的心情現於台上。《牡丹亭驚夢》的重頭戲當是〈幽媾〉,在此,龍劍笙的神情一會痴一會呆,一會喜一會驚……看得觀眾若痴若醉。
這些小動作,看似無關痛癢,卻把柳夢梅的形象塑造得更具體;這些小動作,觀眾每以「鬼馬」一詞概言。「鬼馬」的前提,是龍劍笙基本功紥實,遊刃有餘之際,才能畫龍點睛。若只求「鬼馬」、逗樂觀眾,忘了做好做手、唱功等根基功夫,也就本末倒置了。
由「二人」到「一人」
粵劇演員一向邊做邊學,一眾新晉演員再次與名角配戲,自是獲益非淺。拿李沛妍、鄭雅琪兩花旦來說,從許多生旦戲中,可見其演繹更見自然,把杜麗娘的形象塑造得更具層次。
在《牡丹亭驚夢》中,唐滌生著意展現杜麗娘形象變化。由〈遊園〉含羞答答的閨中淑女,變為〈幽媾〉自薦枕蓆、敢於求愛的艷鬼,至故事後段,已成持家少婦,督促夫丈應試、又催其拜會岳丈,柳夢梅唯妻命是從。
杜麗娘一角先後由兩位花旦飾演,當是綵排之功,演繹幾近相同,而二人俱能表現杜麗娘的蛻變。
也拿關目來說!
演〈遊園〉,杜麗娘芳心暗許,可礙於禮教,總不敢直視,目光閃爍而羞澀;演〈幽媾〉,杜麗娘非但直視,還不時拋以媚眼,顯示自主意識已萌,毅然背棄封建約束;演〈會母〉,在嬌氣的眼神中帶著幾分威嚴,明眸流盼,自信溢然,與〈遊園〉時的杜麗娘可謂判若兩人。在一劇中展現角色的三種變化,難得!
除了兩位花旦,黎耀威飾演的杜寶也很有看頭。演員的真實年齡與角色年齡若距離太大,容易令演員無法完全了解角色心態,致難以完全投入。黎耀威顯然曾對杜寶一角作深入揣摩,舉手投頭之間,竟能演繹出一個蒼勁的半百老人。一些觀眾看罷場刊,頗詫異演員竟如此年青,該詫異對他來說,已是一種讚許。
另外,縱觀全劇,很多走位、調度都經綵排,起碼在筆者觀賞的數場裡,都沒有出錯過;預定的「笑位」都湊效,唯一不足處,是梁耀康飾的陳最良偶有「爆肚」,雖能逗人發笑,卻擾亂了原設節奏。
由「訓女」到「回生」
是次演出,第一幕為〈遊園〉,述杜麗娘夢會柳夢梅,換言之,將原劇本「訓女」──梅春霖到訪;杜麗娘禁足閨中;陳最良授《毛詩》致麗娘思春;杜寶申女訓,囑麗娘謹守;麗娘央求到後花園遣愁──一干情節統統刪去。
這也是一般劇團的做法,一為縮短演出時間,二為讓男主角早些出場,尤其今番擔戲的是龍劍笙,後者更見要緊。該改動並非不可取,但原版也並非一無是處。
唐滌生擅說故事,多在一劇之初向觀眾交代背景資料,讓觀眾更易掌握故事發展脈絡。「訓女」一節起此作用,除了介紹劇中大部份人物外,更讓觀眾明白杜麗娘身處背景,令她遊園時做的「鹹濕夢」更有根據。惜這次演出並無顧及,致一些新觀眾看〈遊園〉,有點糊裡糊塗;看至〈寫真〉,陳最良、梅春霖等統統上場,因無前文交代,總有點不明所以。
至於〈回生〉一場,或改編者覺得情節過於瑣碎,故此也一併刪去!但〈回生〉可謂全劇樞紐,在此交代的情節,諸如柳生挖墳、麗娘回生、石道姑勸避……分別關係以後數場的發展。
《牡丹亭驚夢》雖是唐滌生名著,可與《帝女花》、《再世紅梅記》等相比,編劇技巧仍有不及,致全劇重點集中在上半場,而很多觀眾看完〈幽媾〉便離席了。〈回生〉具有統整、引出下半場故事的作用,如今刪去,雖節省了演出時間,下半場反見鬆散。
當然,並非說原劇一點皆不能刪,只是要考慮,刪卻後,怎樣向觀眾補述這些似瑣碎實緊要的情節。
這次有很多新觀眾冒著龍劍笙的頭銜而來,「新」者,有年輕的、有外籍的……或許演員們沒有令他們失望,惜主辦機構似未完全顧及他們的需要,除了沒有英文、口白字幕,更重要的是,沒有完整地交代劇情。
如果說這齣戲有向唐滌生致敬之意,那麽就劇本言,實在有點不太「唐滌生」!
撰文:羅劍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