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連女唱家也唱了起來,她們雖則是「反串」用平喉唱出,但憑此可見本曲是如何的受歡迎。甚至有人說,唱南音如果沒唱過《男燒衣》,不算是唱南音。
故事講述一位男士喜歡的青樓女子,不知如何懸樑自盡去了。男主角於是把她生前所用的物品,一件一件的燒興,願她早登極樂。哭祭一番之後,搖船的艇嫂表示給他介紹另一位二八年華的,教他登時覺得「真妙甚」,寫盡當時的社會現象和尋花問柳恩客們逢場作戲的心態。
自殺的,大抵是珠江花舫的名妓,故此毫無疑問的,燒衣的地點就在珠江之上。至於寫作的時期,相信在清朝末年,因為曲中所說的「公煙」,即清末在廣州生產,用印度的進口鴉片熬成的煙膏,又名老煙膏。舊煙膏一名,出自吳趼人(1866-1910)的小說《二十年目睹怪現狀》。
查林則徐(1785-1850)於1839年奉道光皇帝的命令,南下禁煙,鴉片不能進口廣州,如果曲詞有教人(鬼)吃煙的文句,無疑於例不合,有所抵觸,即使持有,也只能說:「呢盒公煙原本係舊嘅」,即表明本曲大概寫於十九世紀中葉之後。
不過,最為後人談論的,應該是李玉華所說:「莫過於個條芽蘭帶,究竟為何物?有說是紅頭繩,腰帶或纏腳布,終無定論。」(李玉華:《清夢紅樓說南音》唱片附件;香港,百利唱片,2013)「蘭」字在這裡的讀音是「闌」的上平聲(有音無字)。
據曲藝界前輩李銳祖(1919-2011)說,他見過芽蘭帶,就是紮腳布。
在我國,自古以來,女子以腳小為美,即所謂的三寸金蓮。《金瓶梅》的慧蓮,便用小腳勾引西門慶。粵曲《多情孟麗君》(任劍輝、芳艷芬合唱)的孟麗君,就因為烏靴被脫,令小腳原形畢露,才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女兒身。從這兩段故事可知,古代女子無論尊卑貴賤,都喜歡纏腳。
女子紮腳有甚麼好?香港歷史風俗掌故專家吳昊(1947-2013)在《風月塘西》頁118引述英國性史學家和足部研究專家羅時(William A. Rossi, 1910-2003)的《腳與鞋的性生活》(The Sex Life Of The Foot and Shoe)說:「腳是色情性感的器官,鞋是性的遮掩。」因此,「纏足」、「紮腳」等名詞在前清時代說起來,未免有點不雅,難於啟齒。
即使在二十一世紀,一件外來的物事brassiere(法文),在台灣被譯成胸罩,在香港叫胸圍,甚至借「眼鏡」為喻,無非是避諱「乳罩」的一個「乳」字。腳既有色情性感的意味,說起來,特別是清代的男子,便有點那個了,何況對店家表示要買纏腳布?
正因如此,用一種象形的物體作代表,總會好些。這種「象形的物體」讓撰曲人聯想到潮州人士「打冷」時經常會吃到的芽帶魚,於是發明一個代名詞,叫做「芽蘭帶」,遂有以下的一句曲文:
「呢條芽蘭帶,乃係小生親手買。」
芽蘭帶首次出現時,是跟繡花鞋連在一起,芽蘭帶指的是纏腳布,當無疑問,後面艇嫂給男主角介紹一位女子時形容說:「腳又細時,滿手黹針」,以手跟黹針,腳跟芽蘭帶互相前後呼應,可見撰曲人的巧思。
南音《男燒衣》,我聽過不知多少次,也聽了多位唱者的不同錄音,如白駒榮(陳少波,1892-1974)、阮兆輝(1945-)、梁漢威(1944-2011)、文千歲(黃富華(1940-)、李玉華(?)等,卻發現他們全都唱漏了一小句。
要解說這個問題,必須先從南音的格式談起。
南音的格式,根據陳卓瑩(1908-1980)的著作,可分成「起式」、「正文」和「煞尾」三個部分,這說法一直被學者們和演藝家沿用著,這兒說的,主要在「正文」的地方。
正文在文學的文句上而言,是由四個七言句組成,我把每個七言句作一個單元來討論,並編列為1、2、3、4。它們的聲韻和結構,可借王心帆(1896-1992)的《癡雲》為例,加以闡述:
1、可恨鶯兒頻入夢(仄聲)
2、情絲輕裊斷魂風(上平聲)
3、(想起)贈芍情深、愁(又)萬種(仄聲)
4、量珠心願、恐(怕)無從(下平聲)
括號裡的稱為襯字,俗稱孭仔字,若把它們除掉,這四句的平仄,就像一首七言古詩,並且遵從著「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的古詩寫法。
1、仄仄平平平仄仄
2、平平平仄仄平平
3、仄仄平平平仄仄
4、平平平仄仄平平
粵曲粵樂大師丘學儔(1880-1942)在他的《琴學新編(1921)中指出,這四個單元在粵曲的組句裡,實則是兩句,即常說的上下句。1、2兩個七言句合起來是上句(尾字要押上平聲);3、4兩個七言句合起來才是下句(尾字要押下平聲)。
南音的規格,榮鴻曾教授(1941-)也說得很清楚:「曲詞都是以四句成一組的基本格式,每句七字,以四、三分句,但唱者可隨意加入襯字(俗稱「孭仔字」)。每組的二、四句需押韻,短曲要押同一韻腳,長曲則要求每段各自押韻。至於每句的最後一個字,也必須如律詩般依照聲調上規定的模式。一般來說,句一和句三以仄聲字結;句二以上平聲字結,句四以下平聲字結。」(見《瞽師杜煥首本南音,香港文化瑰寶系列之七:名著摘錦》附刊小冊,2016)
換言之,南音的正文必須有上句和下句,亦即是必須有上平聲句和下平聲句。很多時,南音在粵曲中會,於第四句轉唱別的腔調,通常是二黃慢板或滾花等,轉了之後,雖不再是南音,但還須恪守平仄和上下句的南音特有模式。
《男燒衣》在「芽蘭帶」出現的前一段的末尾部分,曲詞如下:
燒到胭脂和水粉(仄)
刨花兼軟笢(仄)
奩妝一個、照妹孤魂(拉腔)(下平)
此時可以明確地看出,這段唱詞只有押下平聲的下句,卻沒有押上平聲的上句,不合南音的正文規格。
若看「照妹孤魂」的拉腔,接唱的曲文「燒到芽蘭帶與及繡花鞋」的轉了韻,上列的一段可理解為一個小結,即前面一串曲詞的「煞尾」。不過,即使是煞尾也還是缺了押上平聲的一句。
這個唱法,始自白駒榮的唱片。由於他是響噹噹的老前輩名頭大,以致其後灌錄唱片的,唯他馬首是瞻,依樣葫蘆地唱沒有上句的一段,不敢加以改動。
若再細看曲文,不難發現流行唱片的《男燒衣》漏卻很多詞句,有的地方且前言不接後語,例如:
「免使你在青接,多苦捱(艾),
咁好沉香當作爛柴。」
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較顯眼的遺漏,在倒數第二段,首句是:
「我再酌酒,奠妹妝台。」
按照南音的祭奠模式,在「再酌酒」的前面,應該有「初杯酒」,後面還有「三杯酒」才是。可是,我找遍全曲,都找不到。這個祭奠模式,可在《祭瀟湘》和《生祭李彥貴》兩曲的曲詞中看到,這裡不用引述說明。(《生祭李彥貴》的曲詞全文刊於陳守仁等:《書譜絃歌》。香港,匯智出版有限公司,2015)
此外,還有牛頭不搭馬咀的地方。例如末段,搖船的艇嫂對男主角說:「我地隔離有個叫馮人引,佢真正好品,……我問聲大賞,可否心情允,真正妙甚,真妙甚,等我把鵲橋高駕起,等你直上到青雲。」
不難看出,兩個「真妙甚」很是突兀,不可能是艇嫂說的,應該是出自男主角之口,但唱詞裡並沒有交待這點,如果不是漏掉交待的話語,便是兩人的對答,然而,各家的錄音演唱,都沒有用兩把聲音加以區分。
李玉華似乎觸及這個漏洞,加入一個「說書人」的角色,唱出「又到艇嫂上前同佢抹淚……」。遺憾的是,說書人只出現在附刊的曲詞中,聽歌的時候,聽不出有甚麼分別。
照我推測,南音《男燒衣》不應這樣短,目前各家照唱的「白駒榮版本」,是一個刪節本,刪節之後又沒有把相關的曲詞修改,使意思連貫,便出現如今種種不合情理的地方。
白駒榮的刪節,當然有他獨特的理由。細查記載,他第一次灌錄《男燒衣》,是在1947年替捷利公司收錄的。(香港電台十大中文金曲委員會主編:《粵劇粵曲歌壇二十至八十年代》;香港,三聯書店,1998)
追溯一下,知道那個年代末有密紋唱片,只有可以打破的78轉電木唱片,四面加起來,不外錄得大約十三分鐘的樂曲而已。因此,當時的時代曲長度,一律都是三分鐘多一點。至於粵曲,唱片公司從來沒有一支歌錄製多於四面的先例,為了遷就這十三分鐘,只好把曲詞裁減縮短,弄成現在這個樣子。從前坊間出版的「粵曲大全」,在曲詞中常會列出「第一段」「第二段」等等,無非是要對應78轉唱片每一面的收錄,歌曲本身並沒有這樣的分段。
白駒榮在1949年後,曾替「中國唱片」重錄這首《男燒衣》,亦即1996年「香港天聲」所出的數碼唱片,唱的仍舊是1947的刪節本,雖則「原曲錄音年份不詳」(李潔嫦「香港地水南音初探」,香港,進一步多媒體,2000),但應該是已有密紋唱片的年代。
這個時候,白駒榮可以唱一首足本的《男燒衣》。他沒有這樣做,究竟是唱片公司的意思,還是他忘記了原來的曲詞?這一切,隨著他的逝去,只留得連串的問號和連番的落寞。
現在各家的唱本既大同小異,長度也就大致相若。計阮兆輝13:32;李玉華12:45;文千歲13:52。
杜煥所唱的《男燒衣》,連同他在開始時的例行道白,全長22:31,看似是一個足本,而他的曲詞跟「白駒榮版本」有好些不同,上文下理的連接,暢順得多。他在尾段更模仿艇嫂的聲音,全部都是她對著「燒衣人」而唱,「真妙甚」則一個也沒有,取而代之的,是兩句「你要坐穩」,比較合乎情理。
流行的「白駒榮版本」男燒衣唱詞,既有好些詞題,可否參照杜煥的版本,整理編修一下,使之脫胎換骨,重生於歌迷的面前呢?
撰文:馮公達
附註:杜煥版本的《男燒衣》曲詞全文,已載於香港中文大學音樂系中國音樂資料館出版,杜煥1975年於富隆茶樓的珍貴現場錄音光碟《訴衷情》附件小冊裡。
圖:阮兆輝於杜煥南音作品《名著摘錦》發佈會演唱《男燒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