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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五, 17 三月 2017 18:55

《男燒衣》的疑惑

男燒衣是一首古南音曲,誰是作者已頗難稽考。曲中所述是否真有其事,並不重要,卻很是討喜,流傳很廣。許多上一代的男士在聆賞時,常津津有味地發出會心的微笑。因此除了瞽師,不少伶人和唱家都會選唱,甚至錄音,出版唱片。

目前,連女唱家也唱了起來,她們雖則是反串用平喉唱出,但憑此可見本曲是如何的受歡迎。甚至有人說,唱南音如果沒唱過男燒衣》,不算是唱南音。

故事講述一位男士喜歡的青樓女子,不知如何懸樑自盡去了。男主角於是把她生前所用的物品,一件一件的燒興,願她早登極樂。哭祭一番之後,搖船的艇嫂表示給他介紹另一位二八年華的,教他登時覺得真妙甚」,寫盡當時的社會現象和尋花問柳恩客們逢場作戲的心態。

自殺的,大抵是珠江花舫的名妓,故此毫無疑問的,燒衣的地點就在珠江之上。至於寫作的時期,相信在清朝末年,因為曲中所說的公煙」,即清末在廣州生產,用印度的進口鴉片熬成的煙膏,又名老煙膏。舊煙膏一名,出自吳趼人(1866-1910)的小說二十年目睹怪現狀》。

查林則徐(1785-1850)於1839年奉道光皇帝的命令,南下禁煙,鴉片不能進口廣州,如果曲詞有教人(鬼)吃煙的文句,無疑於例不合,有所抵觸,即使持有,也只能說:呢盒公煙原本係舊嘅」,即表明本曲大概寫於十九世紀中葉之後。

不過,最為後人談論的,應該是李玉華所說:莫過於個條芽蘭帶,究竟為何物?有說是紅頭繩,腰帶或纏腳布,終無定論。」(李玉華:清夢紅樓說南音唱片附件香港,百利唱片,2013字在這裡的讀音是的上平聲(有音無字)。

據曲藝界前輩李銳祖(1919-2011)說,他見過芽蘭帶,就是紮腳布。

在我國,自古以來,女子以腳小為美,即所謂的三寸金蓮。金瓶梅的慧蓮,便用小腳勾引西門慶。粵曲多情孟麗君》(任劍輝芳艷芬合唱)的孟麗君,就因為烏靴被脫,令小腳原形畢露,才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女兒身。從這兩段故事可知,古代女子無論尊卑貴賤,都喜歡纏腳。

女子紮腳有甚麼好香港歷史風俗掌故專家吳昊(1947-2013)在風月塘西118引述英國性史學家和足部研究專家羅時(William A. Rossi, 1910-2003腳與鞋的性生活》(The Sex Life Of The Foot and Shoe說:腳是色情性感的器官,鞋是性的遮掩。因此,纏足」、「紮腳等名詞在前清時代說起來,未免有點不雅,難於啟齒。

即使在二十一世紀,一件外來的物事brassiere法文),在台灣被譯成胸罩,在香港叫胸圍,甚至借眼鏡為喻,無非是避諱乳罩的一個字。腳既有色情性感的意味,說起來,特別是清代的男子,便有點那個了,何況對店家表示要買纏腳布?

正因如此,用一種象形的物體作代表,總會好些。這種象形的物體讓撰曲人聯想到潮州人士打冷時經常會吃到的芽帶魚,於是發明一個代名詞,叫做芽蘭帶」,遂有以下的一句曲文:

呢條芽蘭帶,乃係小生親手買。

芽蘭帶首次出現時,是跟繡花鞋連在一起,芽蘭帶指的是纏腳布,當無疑問,後面艇嫂給男主角介紹一位女子時形容說:腳又細時,滿手黹針」,以手跟黹針,腳跟芽蘭帶互相前後呼應,可見撰曲人的巧思。

南音男燒衣》,我聽過不知多少次,也聽了多位唱者的不同錄音,如白駒榮(陳少波,1892-1974阮兆輝(1945-梁漢威(1944-2011文千歲(黃富華(1940-李玉華(?)等,卻發現他們全都唱漏了一小句。

要解說這個問題,必須先從南音的格式談起。

南音的格式,根據陳卓瑩(1908-1980)的著作,可分成起式」、「正文煞尾三個部分,這說法一直被學者們和演藝家沿用著,這兒說的,主要在正文的地方。

正文在文學的文句上而言,是由四個七言句組成,我把每個七言句作一個單元來討論,並編列為1234它們的聲韻和結構,可借王心帆(1896-1992)的癡雲為例,加以闡述:

1、可恨鶯兒頻入夢(仄聲)

2、情絲輕裊斷魂風(上平聲)

3、想起)贈芍情深愁(又)萬種(仄聲)

4、量珠心願恐(怕)無從(下平聲)

括號裡的稱為襯字,俗稱孭仔字,若把它們除掉,這四句的平仄,就像一首七言古詩,並且遵從著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的古詩寫法。

1、仄仄平平平仄仄

2、平平平仄仄平平

3、仄仄平平平仄仄

4、平平平仄仄平平

粵曲粵樂大師丘學儔(1880-1942)在他的琴學新編(1921)中指出,這四個單元在粵曲的組句裡,實則是兩句,即常說的上下句。12個七言句合起來是上句(尾字要押上平聲);34個七言句合起來才是下句(尾字要押下平聲)。

南音的規格,榮鴻曾教授(1941-)也說得很清楚:曲詞都是以四句成一組的基本格式,每句七字,以四三分句,但唱者可隨意加入襯字(俗稱孭仔字」)。每組的二四句需押韻,短曲要押同一韻腳,長曲則要求每段各自押韻。至於每句的最後一個字,也必須如律詩般依照聲調上規定的模式。一般來說,句一和句三以仄聲字結;句二以上平聲字結,句四以下平聲字結。」(瞽師杜煥首本南音,香港文化瑰寶系列之七:名著摘錦附刊小冊,2016

換言之,南音的正文必須有上句和下句,亦即是必須有上平聲句和下平聲句。很多時,南音在粵曲中會,於第四句轉唱別的腔調,通常是二黃慢板或滾花等,轉了之後,雖不再是南音,但還須恪守平仄和上下句的南音特有模式。

男燒衣芽蘭帶出現的前一段的末尾部分,曲詞如下:

燒到胭脂和水粉(仄)

刨花兼軟笢(仄)

奩妝一個照妹孤魂(拉腔)(下平)

此時可以明確地看出,這段唱詞只有押下平聲的下句,卻沒有押上平聲的上句,不合南音的正文規格。

若看照妹孤魂的拉腔,接唱的曲文燒到芽蘭帶與及繡花鞋的轉了韻,上列的一段可理解為一個小結,即前面一串曲詞的煞尾」。不過,即使是煞尾也還是缺了押上平聲的一句。

這個唱法,始自白駒榮的唱片。由於他是響噹噹的老前輩名頭大,以致其後灌錄唱片的,唯他馬首是瞻,依樣葫蘆地唱沒有上句的一段,不敢加以改動。

若再細看曲文,不難發現流行唱片的男燒衣漏卻很多詞句,有的地方且前言不接後語,例如:

免使你在青接,多苦捱(艾),

咁好沉香當作爛柴。

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較顯眼的遺漏,在倒數第二段,首句是:

我再酌酒,奠妹妝台。

按照南音的祭奠模式,在再酌酒的前面,應該有初杯酒」,後面還有三杯酒才是。可是,我找遍全曲,都找不到。這個祭奠模式,可在祭瀟湘生祭李彥貴兩曲的曲詞中看到,這裡不用引述說明。(生祭李彥貴的曲詞全文刊於陳守仁等:書譜絃歌》。香港,匯智出版有限公司,2015

此外,還有牛頭不搭馬咀的地方。例如末段,搖船的艇嫂對男主角說:我地隔離有個叫馮人引,佢真正好品,……我問聲大賞,可否心情允,真正妙甚,真妙甚,等我把鵲橋高駕起,等你直上到青雲。

不難看出,兩個真妙甚很是突兀,不可能是艇嫂說的,應該是出自男主角之口,但唱詞裡並沒有交待這點,如果不是漏掉交待的話語,便是兩人的對答,然而,各家的錄音演唱,都沒有用兩把聲音加以區分。

李玉華似乎觸及這個漏洞,加入一個說書人的角色,唱出又到艇嫂上前同佢抹淚……」。遺憾的是,說書人只出現在附刊的曲詞中,聽歌的時候,聽不出有甚麼分別。

照我推測,南音男燒衣不應這樣短,目前各家照唱的白駒榮版本」,是一個刪節本,刪節之後又沒有把相關的曲詞修改,使意思連貫,便出現如今種種不合情理的地方。

白駒榮的刪節,當然有他獨特的理由。細查記載,他第一次灌錄男燒衣》,是在1947年替捷利公司收錄的。(香港電台十大中文金曲委員會主編:粵劇粵曲歌壇二十至八十年代》;香港,三聯書店,1998

追溯一下,知道那個年代末有密紋唱片,只有可以打破的78轉電木唱片,四面加起來,不外錄得大約十三分鐘的樂曲而已。因此,當時的時代曲長度,一律都是三分鐘多一點。至於粵曲,唱片公司從來沒有一支歌錄製多於四面的先例,為了遷就這十三分鐘,只好把曲詞裁減縮短,弄成現在這個樣子。從前坊間出版的粵曲大全」,在曲詞中常會列出第一段」「第二段等等,無非是要對應78轉唱片每一面的收錄,歌曲本身並沒有這樣的分段。

白駒榮在1949年後,曾替中國唱片重錄這首男燒衣》,亦即1996香港天聲所出的數碼唱片,唱的仍舊是1947的刪節本,雖則原曲錄音年份不詳」(李潔嫦香港地水南音初探」,香港,進一步多媒體,2000),但應該是已有密紋唱片的年代。

這個時候,白駒榮可以唱一首足本的男燒衣》。他沒有這樣做,究竟是唱片公司的意思,還是他忘記了原來的曲詞?這一切,隨著他的逝去,只留得連串的問號和連番的落寞。

現在各家的唱本既大同小異,長度也就大致相若。計阮兆輝13:32;李玉華12:45;文千歲13:52

杜煥所唱的男燒衣》,連同他在開始時的例行道白,全長22:31,看似是一個足本,而他的曲詞跟白駒榮版本有好些不同,上文下理的連接,暢順得多。他在尾段更模仿艇嫂的聲音,全部都是她對著燒衣人而唱,真妙甚則一個也沒有,取而代之的,是兩句你要坐穩」,比較合乎情理。

流行的白駒榮版本男燒衣唱詞,既有好些詞題,可否參照杜煥的版本,整理編修一下,使之脫胎換骨,重生於歌迷的面前呢?

撰文:馮公達

附註:杜煥版本的男燒衣曲詞全文,已載於香港中文大學音樂系中國音樂資料館出版,杜煥1975年於富隆茶樓的珍貴現場錄音光碟訴衷情附件小冊裡。

圖:阮兆輝於杜煥南音作品《名著摘錦》發佈會演唱《男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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