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曲品味

 

       明代戲曲家張鳳翼(一五二七至一六一三) ，字伯起，號靈墟(或凌虛)，長洲(今江蘇吳縣) 人，是我的偶像之一。據明沈德符(一五七八至一六四二) 的《萬曆野獲編》卷二十五〈張伯起傳奇〉一條，他著有傳奇七種，分別是《紅拂記》、《祝髮記》、《竊符記》、《灌園記》、《扊扅記》、《虎符記》及《平播記》。其中，《扊扅記》及《平播記》已散佚，其他五種今存。除了戲曲外，他還有頗多其他的文學創作。他的內侄徐復祚(一五六零至一六三零？)，號三家村老，也是戲曲家。在徐復祚的《花當閣叢談》(又稱《三家村老委談》) 中說「伯起善度曲，自晨至夕，口嗚嗚不已。吳中舊曲師太倉魏良輔，伯起出而一變之，至今宗焉。常與仲郎演《琵琶記》，父中郎，子趙氏，觀者填門。」是於作曲、度曲外，又兼演曲了。他真是一位戲曲音樂狂呢！他能夠活到八十七歲，在四百年前的那個年代，可說是很難得的。這和他愛好多，又樂在其中不無關係吧。去年是他逝世四百周年呢！

 

       在近年，我很喜歡度曲，一於向我的偶像靈墟先生學習，「自晨至夕，口嗚嗚不已」。不但可以解憂消愁，也可以對我的戲曲「功力」有所提昇。曲海深廣，想唱盡甚或操熟所有新舊歌曲是不可能的，而且意義也不大。我退而思其次，盡量去讀我能夠找到的曲。我讀和度這些曲時，會研究一下曲中的內容、文字及各唱段的起承轉合技巧。如果我見到一些內容、文字及唱段組合都精釆或有新意的，我會雀躍不已，也會向曲友推介。戲曲的取材，多從歷史、傳奇、神話及小說等。如果主角是歷史人物，我會很重視曲中鋪演的內容是否屬實。

 

       我以前多次說過頗多作曲家只看重曲的文字是否優美、唱段的組合及唱情會否動聽，往往會篡改歷史、歪曲歷史！今時今日，有很多中學生甚或大學生的歷史知識都很貧乏。我在一篇舊作中曾說「在可能的情況下, 創作時應大致忠於歷史。歷史沒有記載的, 可以創作, 但正史上記得清清楚楚的, 我不同意肆意改動。畢竟戲劇除了娛樂觀眾之外, 也有『教化』的作用。如果任意篡改歷史, 誤導了觀眾, 使觀眾『以假作真』, 以訛傳訛就不好了。」(見本刊二零一一年四月號) 所以，如果此風不改，學校切勿隨便來個「聽曲學歷史」之類的活動！

 

       在度曲時，我很多時發覺作曲家會「化用」前輩們的一些佳句、曲式或技巧。這也不算過份的。前人寫詩詞歌賦時往往也會如此，還以「語語有本」來炫耀自己「博覽群書」。不過，太多的「化用」則近似抄襲了。如果化用了還沾沾自喜，自詡這是自己的佳句就更不該了。

 

       和大家談談近來很多人唱、或想唱，由溫誌鵬先生撰寫的《浪捲飛花》吧。這曲由白慶賢和呂陳慧貞原唱，由湯凱旋設計音樂和配器，駱慶兒任頭架，馮繼忠任擊樂領導。曲的本事是說曹丕篡漢，建立魏朝，把漢獻帝貶為山陽公。曹節為曹丕的胞姊，是獻帝的皇后。獻帝被貶時，曹丕贈以木船，令其夫婦離京，遠赴封邑。船至海(或江) 心，突然破損，曹后知這是曹丕所為。夫妻雙雙沉海(或江) ，獻帝為了曹后能得生存，將琴台讓了給她作浮櫓。

 

       首先我想提問，在他們遠赴封邑時，船是於江上或海上航行的呢？如果是從海路，由京城(許昌)至封邑間，那有甚麼海？如果從江上航行，曲詞中卻有「望海天，魂漸斷」及「夫妻離散黑海裏」之句。當然，這個問題不甚打緊。且看看真實的歷史吧。

 

       據歷史記載，漢獻帝(一八一至二三四) 名劉協，是東漢最後一位皇帝，在位時期是從一八九至二二零年。曹操的正妻及側室，可考者有十五位。曹操有二十五位兒子，曹丕為嫡長子。曹操的女兒，可考者有六位。漢獻帝建安十八年(二一三) ，他將其中三位嫁了給獻帝為貴妃，曹節是其中之一。次年，獻帝的皇后伏壽被曹操廢殺。建安二十年，改立曹節為皇后。曹節是獻帝最後一位皇后了。建安二十五年(二二零) 正月，曹操去世。同年十月，曹丕迫漢獻帝禪位，以魏代漢。漢獻帝遜位後，被封為山陽公，「邑一萬戶，位在諸侯王上，奏事不稱臣，受詔不拜，以天子車服郊祀天地，宗廟、祖、臘皆如漢制，都山陽之濁鹿城」(《後漢書》) 。曹丕並對劉協說「天下之珍，吾與山陽共之」(《三國志》) ，對劉協是頗優待的，想他也畏「春秋之筆」吧。曹丕於公元二二六年逝世，而劉協則於魏青龍二年(二三四) 逝世。魏明帝曹睿聞獻帝逝世，「素服發哀」，追謚山陽公為「孝獻皇帝」。劉協被安葬於山陽國，他的陵墓名為「禪陵」。曹節於魏元帝景元元年(二六零) 逝世，與劉協合葬於禪陵。本來，多數末代皇帝都收場慘淡，獻帝所得的待遇算是很好的了。

 

       由此可見，溫誌鵬先生所作的《浪捲飛花》的本事純是子虛烏有，篡改、歪曲歷史的！於一九二九年，京劇大師馬連良先生灌錄《甘露寺》一劇的唱片，將「漢壽亭侯」唱作「壽亭侯」，少了一個「漢」字，他也要作回收唱片之舉。他對自己的要求是多麼嚴格呀！他的要求是在歷史方面絕對不能出錯。

 

       《浪捲飛花》中段用了〈萬花燈〉譜子。〈萬花燈〉是海南的傳統音樂，氣氛很熱鬧，旋律也十分動聽。上世紀六十年代中，麗的呼聲銀色廣播電台有一套劇集《海南雙俠傳》，用了此曲作為劇集的前奏曲，我覺得很悅耳，所以印象深刻。在粵曲上，這小曲不多見用。由麥炳榮、李芬芳合唱的《夜送京娘》(下卷) ，採用了〈萬花燈〉。與流行多年，由葉紹德先生撰寫的《洛水夢會》同一唱碟的另一曲《嚙臂盟心》也有採用此曲。《嚙臂盟心》這曲其實也是德叔的佳作，但不知為何很少人唱。德叔先用一段反線的托白，最後以一句「合士乙工士上仜合士」的「士」音，引出反線〈萬花燈〉的引子「士上工尺，尺乙尺士，尺上士六」，曲詞是「月證癡心，生永比翼，死化連枝」。溫誌鵬先生也是用一段托白，最後以一句「工六尺工上乙士」的「士」音引出〈萬花燈〉的引子，曲詞則是「月證癡心，燈證比翼，水證連枝」。曲詞有些費解，我相信應該是化用了德叔的技巧及句子(如果只是巧合的相似而已，我願道歉)，不同的是他用了正線的音樂而已。在與《浪捲飛花》唱碟同出的書冊內，溫先生說他「以『月證癡心，燈證比翼，水證連枝』三句新詞填入〈萬花燈〉的譜子，被白慶賢老師屢次讚賞是有角度方向的描寫」。(為了想用〈萬花燈〉這個曲牌，在《浪捲飛花》一曲中安排了曹節因兄長篡位，深感慚愧，故將船佈置得燈彩輝煌的情節。)

 

       除了以上的一些「月旦」外，我對《浪捲飛花》這曲的音樂安排，曲詞及唱情是頗欣賞的。這曲能夠流行，自有原因。一般曲友是不會留意，亦不過問曲的本事與歷史是否相符。聞悉溫誌鵬先生將會開辦一個教授撰寫「南音」的課程，可見溫先生也是重視「教化」的。以溫先生的操守及才情，其實不必歪曲歷史，不必化用前輩的佳句，也可以寫出好曲呀！他的佳作多的是呢，例如《沈園會》、《家春秋之蘭閨話舊》、《雪夜祭梅妃》、《放楊枝》等等。

 

       近日很多關於歷史人物，例如孔子、元稹與薜濤、杜牧、冒襄與董小宛、納蘭性德等的粵曲都是頗值得討論的。有些曲雖然歪曲了歷史，卻也寫得很好，使我度曲時心情予盾。無論如何，歪曲歷史之風的確不可再長了！但，有些曲則我可以毫無保留，向大家推介，例如《客途秋恨之魂會盟》、《斷腸詞》、《天仙配之重逢》、《蘇東坡痛喪朝雲》、《新霸王別姬》、《南唐殘夢》、《苦鳳離鸞》、《花王之女之秋月照離人》、《揮淚別南唐》、《徐德言. 樂昌之裂鏡重圓》、《梁山伯. 祝英台之蝶舞蓬瀛》等等。有空再和大家分析吧。